丑八怪 曲谱
整座城市,恐怕只有简南棠一个人,是喜欢雾霾天的。
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秀长的眉,漆黑的眸,挺直的鼻,最终落在嘴巴处的……那口龅牙上。
像一幅顶好的江南画轴,被顽童信手涂鸦,恶意毁坏得干干净净。
一声轻叹,简南棠戴上口罩,好似动画里的美少女变身般,镜中人一下颜值UP到百分百。窗外的风吹过她的刘海,扑面而来的学生气息,清新纯净,美好到简南棠自己都有些晃神。
如果,一年四季都是雾霾天……该有多好?
踏上地铁,简南棠小心翼翼地往里走,目光在熟悉的车厢里,寻觅着那道每天都在期盼的身影,却是肩头被人轻轻一拍,她回首,正对上那张灿烂含笑的少年面孔。
“你来了啊,我们到那边去,人少点。”
少年背着一把吉他,很高很白,身形清俊,左边脸颊还有个小小的酒窝,好听的嗓音更是让人如沐春风。
简南棠的脸下意识一红,少年却已经自然地牵起她,穿过人群,往车厢更幽深静谧处而去。
俊男美女本来就打眼,一路吸引了不少目光,看起来就像大学里一对无比般配的小情侣,少年浑不在意,简南棠却在羞赧的同时,低头心虚地将口罩又拉了拉。
两人在车厢深处站定后,少年抬臂虚掩住简南棠,另一只手摘下单边耳机,笑着递给她:“我昨天新录的歌,你听听。”
他比她高一个头,说话的气息就萦绕在她周遭,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被他包裹住一样。
耳机里传来轻扬的歌声,她不由自主跟着哼了起来,他垂首望她一笑,她便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。
忽然好希望,这辆地铁……永远也不会停下来。
第一次遇见陈栩言时,简南棠没有想过这会是老天爷送给她最好的礼物。
那时车厢拥挤,他被推搡到她身边,背上的吉他被人撞到,眼见就要坠落在地时,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抱住,自己却失重跌倒下去。
他将她一把拉起,她抬头,他有些怔神,接过吉他时倏然冒出一句:“谢谢,你的眼睛真漂亮。”
也许醉心艺术的人天生就有一颗浪漫的心,这样的话自他口中说出,她一点也没感觉到轻薄,反而有一股受宠若惊的难以置信感。
两人就这样认识了,没有约定,却每日都在地铁上默契地找寻对方的身影。
那些不用宣之于口的东西,开始一点点滋生。
多么巧合,简南棠虽然不是音乐专业的,但她从小就热爱唱歌,她的歌声也十分婉转动听——但她几乎没有在人前唱过,原因不言而喻。
遇上陈栩言后,仿佛旧时的爱好又被重拾起来,她在某一天鼓足勇气,递给他一只耳机,耳机里是她录的一首英文歌,青春飞扬,将人从闹市中一下拉回清新的校园般,她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惊艳的眼神。
萍水相逢的缘分,因为跳动的旋律,又被陡然拉近几分。
从那日后,他们就时常进行这种特殊的音乐交流,繁忙穿行的地铁上,两颗心也越贴越近。
简南棠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偷酒贼,酣饮不停,迷醉不止,却始终有个可怕的声音提醒着她:酒……是偷来的。
她隐隐担心的东西,在这一天的地铁上,终于发生了。
歌声循环到第三遍时,陈栩言递给她一个软皮本,唇角微扬道:“曲子和词都是我自己作的,你打开看看,感兴趣也可以拿回去录一版。”
简南棠轻轻翻开,少年清逸的笔迹跃然纸上,她噙着笑,却在翻到底时,身子一僵。
陈栩言好听的声音适时传来:“如果想清楚了,这周可否给我答案?”
简南棠手有些微微发颤,口罩下的脸难以呼吸,那乐谱和歌词的最下面,赫然写着一句话——
“南棠,下月六号有场音乐节,你愿意陪我参加吗?”
2
赶到郊区别墅的时候,简南棠还犹如踩在海水中,一颗心浮浮沉沉,看不到远方的灯塔。
她失神上楼,段西池早静候已久,修长的手指正飞转着一本书,回头瞥见她,吹了声口哨:“怎么了,简大嫂,你撞鬼了,脸色这么差?”
对于段西池不礼貌的调侃,简南棠早就习以为常,她没有理会他,只是坐下后翻出包里的英语书,淡淡道:“上次留的作业写完了吗?”
段西池切了声,干脆吐出三个字:“不会写。”
简南棠面无表情,把他手里正在转的书一把抽了过来,随意摊开在桌上:“哪里不会,我教你。”
段西池未料她速度这般快,倒愣了一愣,眼睛往她身上瞟,“哟,今天好凶啊,真撞鬼了?”
“你下半年就要考托福,依你现在的英语水平,不可能过得了,你难道一点都不着急吗?”简南棠抬眸看他。
段西池伸手往桌上又抽了本书,漫不经心地一转,“急个屁,就是那对无聊夫妻多事,我又没想出国,考不过就考不过呗,会少两肉?”
段西池口中的“那对无聊夫妻”,不是别人,正是他在国外高校任教的父母。
说起段家,是真真正正的书香门第,不仅段西池的父母,他的爷爷奶奶也是国内著名的物理教授。
几代人的熏陶,偏偏就生出段西池这么一个怪胎,还是一株骂也骂不得、打也打不得的宝贝独苗苗。
古人云“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”,这句话合该就是为他而造的。
他名字文雅,长相文雅,派头也唬人得很,就是不要开口说话,一开口就是气死人的节奏。
真要搁在古代,他绝对是个不学无术、走街串巷、遛马斗蟋的纨绔子弟。
段家没办法,觉得他可能不适合中式教学的氛围,想来想去,想到送他出国留学这条路,可家里大人忙,谁也没时间管他,就只好请“外援”。
要进段家的门,那自然是高标准高要求,能轮到简南棠头上,纯粹是因为……她脾气好。
是的,在简南棠来之前,段西池已经气走了两位数的家教,最后弄得段家没办法,只能在招家教的要求里加上显目的一条——有超于常人的耐心与好脾性!
英语系研二在读学生简南棠,就这样……脱颖而出。
事实上,在最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都受到段西池的“言语侮辱”,他当着他爷爷奶奶的面,就毫不客气地叫她“大龅牙”“丑八怪”“土包子”……
段西池的爷爷奶奶都是学术气很重的老人,根本压不住孙儿的口无遮拦,只能慌忙把简南棠拉到一边,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,回来后简南棠就对那些恶意外号充耳不闻了。
她果然是能忍的性子,每次来都自备口罩,不给段西池“倒胃口”的机会,教学上更是耐心细致,挑不出一丝错,渐渐地,段西池也就索然无趣,没那么闹了。
段家两位老人都松了一大口气,看简南棠的目光也越来越慈爱。
其实,简南棠没有那么伟大,效贤师育弟子,她只是……很缺钱罢了。
她去咨询过,要矫正自己的骨骼和牙齿,需要一大笔钱,她不欲给清贫的家中添负担,只能自己打工慢慢攒,还好,她遇到了报酬很丰厚的段家。
对于“叛逆学生”的几句难听话,她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?
窗外有风习习吹来,简南棠思绪又回到地铁上,乐谱下那突如其来的相邀,她正心神不宁着,耳边忽然传来段西池不耐烦的声音,她一个激灵,有些慌乱地随手一指:“你,你先把这个翻译一下……”
段西池斜睨一眼,练习册上赫然是道文学鉴赏题,一首从没见过的外文诗歌,他瞧了半天,哼了哼:“这什么玩意儿?你确定我能翻译出来?”
Had I heavens’embroidered cloths
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
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
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 light
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
But I, being poor, have only my dreams
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
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
他随手翻到后面的答案解析,念了出来:“如有天孙锦,愿为君铺地……”
简南棠一怔,段西池已经啧啧叫了起来:“不错嘛,这谁翻译的,这么浪漫,为什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?”
他迫不及待往下看去,原来这是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作的一首诗,翻译者是一位民国时期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先生,居浩然。
解析十分详尽,段西池难得一次津津有味看完,最终发出感慨:“还是汉语美啊,你倒过来试试?咱们的诗翻成外语,指不定毁成什么样,那对无聊夫妻也不知想什么,居然让我出国,有没有搞错……”
喋喋不休中,简南棠失了神般,陡然站起:“我,我想通了!”
“什么?”
简南棠抓起包,眼中闪烁出别样的光芒,“今天就上到这,我想起还有点事情,我先走了,你自己再温习一下……”
“喂喂喂,你干什么去,你赶着去投胎啊?”
直到一口气跑出别墅,踏上地铁,简南棠的心跳都仍未平息下来。
她不是赶着去投胎,而是默念着那句动听的诗歌,趁着涌出的一股勇气还未消失之前,给自己一次冲破雾霾天,抓住光明的机会。
“下月六号,不见不散。”
信息发出,颤抖的指尖握紧手机,一点点按在了胸口处,久久未动。
3
因为彼此互明的那个约定,地铁上的邂逅变得更加甜蜜与微妙,陈栩言很开心,简南棠也很开心,但推开别墅的门时,她掩在口罩下的一张脸就笑不出来了。
大厅灯光四射,动感的音乐响彻整楼,一群少男少女或坐或站,吃吃喝喝,唱唱跳跳,俨然将一座书香圣殿变成了一个大型KTV。
众人齐齐回头,段西池从一架架子鼓面前站起身来,唇角慵懒上扬:“啧,我家那个烦人的小老师来了,别管她,你们继续……”
拖着人上了楼,关上门,段西池双手抱肩:“我搞乐队的朋友来玩玩,今天你别下去了。”
简南棠还处在愣神的状态中,闻言长睫一颤:“你怎么能这样呢?”
她之前就隐约听过段西池爱玩音乐,自己还和人搞了个什么乐队,但因为段家二老看顾得严,她也没有机会见识过,这次两位老人去参加某省的一个学术研讨大会,需要出差一周,临行前还特意嘱咐了她,要看好段西池别让他乱来。
她本来还以为人一走,段西池就会像脱缰的野马,结果倒还挺规矩,一连上了好些天的课都无异样,她才放下心来,他就在这最后一天给她来这么一出,让她惊得措手不及。
对此,段西池显然不以为意:“我怎样了?”
他挠挠耳朵,“好不容易家里两尊大佛都出门了,我也乖了那么多天,这最后一日,总要让我轻松轻松吧?”
“可你的功课怎么办?”简南棠没能忘记段家二老的叮嘱。
段西池一声嗤笑:“功课?你听听,下面唱得多有激情,多有朝气,这才是年轻人该过的日子。如此大好时光用来补习,简老师,你不觉得太浪费了吗?”
“强词夺理。”简南棠皱眉,去摸包里的手机,“不行,我要跟你爷爷奶奶说一下……”
“喂喂,你还真想打小报告啊,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油盐不进呢!”
段西池急了,上前要去夺简南棠的手机,两人正缠作一团,却在这时,“扑通”一声,意外突发——
段西池的身子直直坠地,四肢猛烈抽搐起来,嘴里更是吐出白沫,俊秀的一张脸痛苦扭曲着,整个人像被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。
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,简南棠震惊难言,脑袋里第一反应冒出的就是三个字:羊癫疯!
她刚来段家做家教时,段西池的爷爷奶奶就把她拉到一边,同她悄悄说过,段西池身子不太好,因为常年生病,性格有些古怪,让她多担待一点,不要同“病人”一般计较。
那时她满口答应下来,可转眼看到段西池生龙活虎的样子,又觉得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病,她还一直以为是两位老人心疼孙儿,想了这种托词来让她多照顾的,却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!
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屋里有药吗?我该怎么做……”
来不及多想,简南棠慌忙去扶段西池,却被他不受控制的身子甩开,踉跄之下也跌跪在地。她顾不上自己,赶紧去将段西池的头抱住,害怕他撞到要害。
段西池在她怀里,艰难地伸出手,指向书桌下的抽屉,“白,白瓶子的,拿两粒……”
简南棠急忙点头,手忙脚乱地去拿药,好不容易倒出两粒,一回头,却发现段西池不知何时挪动到了门边,正痛苦地用头撞门,发出不小的动静。
楼下显然也有人听到了,乐声缓了缓,似乎有脚步上楼来查看。
“西池,西池,里头怎么了,你还好吧?”
几个少男少女聚在门外,探询着想要进来,一门之隔,简南棠抱着吃下药的段西池抵着门,按着他不住抽搐的手脚。
段西池在她怀里眸含哀求,咬牙摇头,似乎在对她说,千万不要让他的朋友进来,不要让他们撞见他这副不堪的模样,求求她了……
简南棠呼吸微颤,眼神满是不忍,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过,她点点头,高声一扬:“说你两句就摔东西,哪来的臭脾气,是你爷爷奶奶让我管你的……”
门外正敲门的几人吓了一跳,简南棠却抬起手肘,将门一撞,把一位严师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:“门外的听什么听,还不快离开段家,把这弄得乌烟瘴气的,像什么样子?”
外头的几人面面相觑,笑了起来:“哟,这小老师好凶的,西池有得苦头吃了……”
等到脚步彻底散去后,段西池已经在简南棠怀里出了一头的冷汗,脸色更是苍白如纸,简南棠紧紧抱住他,担心道:“你好些了吗?”
段西池抽搐的手脚渐渐平缓下来,他过了好一阵儿,才望着简南棠,虚弱地笑了笑:“在小说里,你这种人是要被灭口的。”
窥见了别人最不堪的一面,知道了别人最难以启齿的秘密。
简南棠一愣,有些哭笑不得,而紧接着,心弦松懈的她……也真的无声哭了起来。
那眼泪像无意识般,莫名地就落了下来,简南棠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她只是看着怀中的少年,胸口无来由堵得发慌,倒把段西池惊了惊。
“你哭什么,我吓到你了?”
简南棠摇头,不说话,事实上,她根本回答不出来……她只是觉得老天无比残忍,给了身为女生的她一口丑陋的龅牙,又给了那样骄傲的他,一种最没尊严的病。
此刻再想起平日里他的张扬胡闹,她只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。
微妙的气氛在房中蔓延着,简南棠不用开口,段西池似乎也猜到她在想什么般,仰头看了她许久,才像平时一样勾起唇角:“其实,我发现……你眼睛还挺漂亮的嘛。”
调侃的语气一出来,简南棠立刻像触电一样放开了段西池,她抹抹眼泪,看着段西池大笑不止,笑到一半,他却支起身来,攫住她的眼睛,三分认真三分随意。
“说真的,别可怜我,我不需要那种恶心的东西。”
4
知道段西池的病后,即便简南棠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,但在上课的时候,还是会有意无意对他露出更加耐心、更加柔软的一面。
段西池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:“真是个小圣母,少用这种眼神看我!”
说是这样说,但段西池交的功课也没那么潦草了,让他学什么也都还会配合了,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让她上课的时候摘下口罩,对她的龅牙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。
“老闷着不好,反正也看习惯了,丑就丑呗,世上丑的人多了去了,难道都不要活了吗?”
对于段西池这种刺耳另类的“安慰”,简南棠深吸口气,握紧手中的笔,不住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同“羊癫疯少年”一般计较。
日子就这样悠悠过去,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,而简南棠与陈栩言约定的那一天,也终于到来了……
对于这场盛大的露天音乐节,简南棠向段西池打听的时候,他明显一愣:“你也知道?你要去吗?”
简南棠赶紧摇头,但顿了顿,还是露出藏不住的浅笑:“我和朋友约好了……去看看。”
段西池有些奇怪:“什么朋友,怎么笑得这么骚气?”
“滚!”
如今站在音乐节入场门口,想到段西池那张讨厌的八卦脸,简南棠就又好气又好笑,心中的紧张也不由缓解不少。
她今夜特意打扮了一番,脸上化了淡妆,黑发披肩,长裙摇曳,月下远远望去清丽无比。
只是,她的脸上依旧戴着口罩。
想到接下来要向陈栩言袒露她的“真面目”,她一颗心就悬在半空,忐忑至极。
但该来的始终要来,陈栩言背着吉他,迎着夜风奔到她跟前,俊秀的面孔月下熠熠发光,吸引了不少入场的女生目光。
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,由衷地道:“你今夜好美。”
那语气中带着她所知晓的期待,她在他灼热的注视下,抬起另一只手,一点点伸到脸上的口罩,“我要告诉你一件事,不知你能否接受……”
口罩被缓缓拉了下来,陈栩言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僵住:“当然能……”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能说完,便倒吸口冷气,后退了一步。
月下简南棠的身子却颤得比他还要厉害,她终于彻彻底底、完完整整地显露在他面前了,她心跳如雷,脑海中默念着那句美丽的情诗,希望给自己一些勇气,能够昂首直视他的目光,但是,几秒之后,她知道自己失败了——
因为那目光里是近乎荒唐一般的难以置信,像是老天爷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样,少年背着吉他步步后退,脸色煞白犹如见鬼,他仿佛已经极力在抑制自己的情绪,但仍旧有些语无伦次:
“对……对不起,我……我可能需要平复一下……”
他几乎是转过身落荒而逃,简南棠长裙飞扬,下意识追出几步,却又赶紧停了下来,握紧双手,死死咬住唇。
泪水模糊了视线,世界仿佛支离破碎,简南棠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颤栗的声音,以至于她根本没能听见身后的动静,不知何时走来一个乐队,为首的几人惊讶道:“诶,这不是西池家那小老师吗?”
5
简南棠在第二天,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来给段西池上课,还阔别已久地再度戴上了口罩,任凭段西池怎么劝说也不肯摘下。
段西池期间几次看向简南棠,欲言又止,终于,在她第十二次伸手拉口罩时,他再也忍不住道:“昨天在音乐节上,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
简南棠手一颤,段西池眼神急切,凑近她:“我朋友说看到你在哭……”
简南棠慌忙低头,声音发抖地否认着:“没,没有,我昨天没有去音乐节,看错了吧……”
她胡乱地翻开书,却正好停在上回诗歌鉴赏的那一页,指尖一颤,那动人的翻译原来还有后面几句,几句将温柔尽数打破的现实——
如有天孙锦,愿为君铺地。
镶金复镶银,明暗日夜继。
家贫锦难求,唯有以梦替。
践履慎轻置,吾梦不堪碎。
窗外寒风瑟瑟,直吹入心底的荒凉,久久地,简南棠的眼泪潸然落下,一点一滴,模糊了书上的字迹。
“是,我是去了音乐节,只是和我约好的那个人从我的梦里逃走了……”
也许压抑已久的痛楚,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突破口就会倾泻而出,灼热的泪水打湿了口罩,段西池听到最后,胸膛控制不住地起伏着,扭紧拳头一捶桌子,气不打一处来:“这王八蛋别让我撞见了,我非打得他牙齿掉光不可,让他还去嫌弃别人……”
说完他才意识到什么,反手抽了自己一嘴巴,“那啥,我不是那个意思,你别往心里去啊,你这样挺好的,不会有人嫌弃的……”
却是越说越错,说到最后段西池舌头都要打结了,干脆又一拍桌子,摊开了道:“有什么大不了的,不就是龅牙嘛,去做个矫正就好了,总比我羊癫疯好吧!”
他一向最忌讳提到那三个字,这回却为了简南棠脱口而出,简南棠诧异抬头看他一眼,见他那不自在的模样,又是感动又是好笑,她摘下了口罩,低声道:“我一直在攒钱,再攒一年,或许是两年、三年……应该总能攒够吧?”
“攒钱?”段西池长长的睫毛动了动,盯住简南棠的脸颊,漂亮的眼睛一转,笑得意味深长,“钱嘛,的确是个好东西。”
托福考试应期而来,段西池果不其然地没有过关,段家一片唉声叹气,他却没事人似的,不知和爷爷奶奶说了些什么,上楼关上门,往电脑椅上一坐,抛给简南棠一个厚厚的信封。
简南棠正在总结段西池错误的地方,埋头自责不已,突然被个东西砸到,猝不及防:“这,这是什么?”
“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呗。”
再迟钝的人,在看到满满一信封的钞票时,都会惊得变了脸色,简南棠像被烫到似的:“给我这么多钱做什么,我不要……”
“又不是白给你的,家教费啊。”段西池一手把信封推了回去,理所当然道,“你拿去矫正牙齿呗,能治好的事情干吗要拖,还想学王宝钏苦守寒窑等十八年啊?”
“可家教费早就结清了,我不能再多拿一笔,再说你还考成那样,我怎么有脸……”简南棠绯红着面孔,没有想到段西池会来这么一手,她又着急又尴尬,心里又有股说不出的暖意。
“少啰嗦了。”段西池一挥手,打断道,“简老师,你可别误会了,这是接下来一年的家教费。”
“一……一年?”简南棠原本还在推拒着,闻言手一顿,抬首霍然瞪大了眼。
“对啊,你用一年来矫正恢复,我用一年来学习英语考托福,我们一起努力改变,到时你的龅牙没了,我的成绩也上去了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
段西池双手抱肩,得意挑眉,显然策划已久,也顺利地说服了段家两位老人。
简南棠揣着信封,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,窗外又有风吹动,拂过段西池唇边的笑。
简南棠忽然觉得,这一回的风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和暖,就像坠入另一个梦境般。
6
浮云苍狗,白驹过隙,一年光阴转眼而过。
简南棠拉开窗帘,阳光倾洒入屋,她换上晚上去音乐节的长裙,看着镜中的自己。
秀长的眉,漆黑的眸,挺直的鼻,最终落在嫣红小巧的那张唇上。
像一幅顶好的江南画轴,终于去掉了顽童所有恶意的涂鸦,干干净净,美好清丽,再不留一丝遗憾。
而比这更让人高兴的是,段西池那“纨绔少爷”,居然考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成绩,段家二老笑得嘴都合不拢了。
但简南棠其实一点也不意外,在她心里,段西池本来就是那样聪明的少年,最明亮,最飞扬……最温暖。
段西池的父母已经在国外联系好了几所高校,就等段西池出国就读了。在这之前,一年一度的露天音乐节也来临了,段西池和他的乐队会一起参与,作为临别纪念,一场最后的相聚狂欢,简南棠也会去音乐节上,替他们加油打气。
当再次等在那个入场门口时,沐浴在清月之下,简南棠好像恍如隔世,但迎面走来的那一行少男少女,却分明提醒着她,这是再真切不过的美好现今。
“小老师,你今天好漂亮啊,你看西池眼睛都挪不开了……”
有少年吹了声口哨,打趣道,简南棠脸一红,却也的确带着隐隐的期待看向段西池。他站在半明半灭的灯光下,头发做了一个很夸张的造型,更衬得那张脸俊秀飞扬,对上简南棠的目光时,他却是难得地含蓄了一回。
“嗯,挺好的。”
轻轻的一句话,如饮蜜酒,叫简南棠抿唇笑了,低下头,微风拂过耳畔发梢。
入场时她走在他旁边,状似不经意地问道:“想好去哪所学校了吗?”
夜风飒飒,段西池默了默,忽地扭头,露出意味不明的一笑:“你想我去哪呢?”
他问得很奇怪,不是问她去哪所学校,而是问她希望他去哪,简南棠一愣,段西池便在下一秒给出了解释:“我是说,你希望我去国外,还是留下来?”
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一句低问,让简南棠陡然心跳加快,抬头看着神情认真的段西池,她正要开口,乐队却已经被叫去了后台。
段西池跟着乐队往里走,却才走几步,忽然转过身,冲简南棠挥挥手,在灯火下遥遥道:“等音乐节散场后,给我答案好不好?”
一辈子如果没有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演唱会,该有多遗憾?
简南棠站在人群中,跟着所有人一起大声喊着,舞台上,那个她心中最明亮飞扬的少年,站在最瞩目的聚光灯下,用自己的歌声点燃了全场。
就在满场的气氛达到顶点时,舞台上的段西池忽然对着话筒道:“这首歌想送给一个人,我想让她陪我一起唱!”
整个乐队仿佛约定好一般,架子鼓敲得震天响,所有人齐齐喊着“小老师”。
全场彻底沸腾!
简南棠被稀里糊涂地推上了舞台,段西池牵住她的手,递给了她另一个话筒,在她耳边狡黠一笑:“我偷听了你手机里录的歌,你可藏得够深,所以要接受一下惩罚。”
这真不知是“惩罚”还是“惊喜”,简南棠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够登上舞台唱歌,聚光灯打在她身上,她看着下面欢呼的男男女女,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颤,眼眶也难以抑制地湿润起来。
段西池选的是一首青春飞扬的外文歌,正是在简南棠手机里听到的那首,当熟悉的歌声响起时,在后台调试吉他的陈栩言霍然抬头,有些难以置信。
他挤到舞台下方,看到了那道最耀眼的倩影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那冲击实在太大,就像一年前她带给他的冲击一样。
只是这一次,当初的所有惊慌都变成了剧烈的心动,他的目光随着聚光灯的闪烁,在身边其他人狂热的喝彩中,变得痴迷起来……
7
音乐节的开场与散场都无比热闹,段西池的乐队才第一次登上舞台,就成为了这次音乐节上最大的亮点,下台后许久都还被不少女学生团团包围了一路。
段西池伸长脖子,在退场的人群中找到了简南棠的身影,兴奋地向她挥手,简南棠也笑着回应,正要朝他奔近时,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南棠,好久不见。”
遥遥地,段西池的目光冷了下来,身边乐队的朋友像发现了什么似的,惊奇地指向不远处,正与简南棠说话的那个吉他少年,段西池听着听着,眉头越皱越紧。
简南棠一心只想去找段西池,对眼前拉住她的陈栩言,除了感到一丝尴尬外,别无任何想法。
“你最近……还好吗?”
陈栩言似乎很紧张,简南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,余光却瞥到乐队那正指着她这边,同段西池在说些什么。段西池抿紧唇,深深看了她一眼,什么也没说,只是拨开围着的人群,孑然一人地走了。
简南棠的心忽地一下揪紧,顾不上再应付陈栩言,直截了当地一口打断他:“对不起,我这周五没空,下周五没空,下下周五也没空……我有点事,先走了,再会。”
最好不要再碰到了。
简南棠急切转身,也不管陈栩言愕然的模样,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追了出去,
那边乐队里,几个少年望着这一幕,对视而笑,直接朝陈栩言比了一个得逞的手势。
段西池坐在冷冷清清的花坛边,一轮孤月照在他身上,三三两两退场的人经过他身边,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阴影下的少年,就是方才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主唱。
简南棠在场外转了许久,夜风吹过她的裙角发梢,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道熟悉的背影。
“西池!”
段西池霍然回头,看到灯火阑珊处,简南棠气喘吁吁地瞪着他:“你干吗不等我啊,那个答案你不想听了吗?”
几分意外,几分惊喜,段西池揉揉眼睛,有些不敢相信:“你,你不是……”
“是什么是啊,你唱歌唱得大脑缺氧,不会思考了吗!”
简南棠温柔的性子头一回朝段西池喊道,段西池坐在花坛边,眸光几个变幻,忽然站了起来,欣喜若狂。
乐队和陈栩言同时从场地里走出时,看到的就是遥遥相望的两个人,如上了发条般,一下迎风朝对方奔去,笑意盎然,像奔入一场火树银花的梦中……
丑八怪高潮部分曲谱